第859章 燕山雪,燕山血(十)

盗泉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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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贯和蔡攸都不敢轻易对得宠道官下手,那赵良嗣这样的南归降人,对着向他大开嘲讽的殷小楼,也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他赵良嗣本来就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物,这么一来,那张黑脸就更不好看了些。就算是那些领命护卫他的胜捷军士卒,还有童贯送来服侍他的伶俐下人,看着赵修撰这张臭脸,也下意识地就离他远了些。

    然而赵良嗣虽然面色难看,一双眼睛却是依然转动得颇为灵活。如果之前他还在想的是如何结好辽国守臣,将涿易二州归宋的大功多分润一点给自己所属的童贯、蔡攸这一党,为自己将来在大宋的仕途多多营运铺路,现在他就把全挂子精神都放在了四面打量沿途情景上面,目光更加一瞬不乱!

    作为曾经做到了辽国光禄卿这样位置的南面官,赵良嗣对这个北地之国虚实的掌握,远非那些一路游赏异国风物的宋使可比。辽国在女真的连续攻击下,受到了多大的打击,他更是门清——

    辽国北面重镇接连沦陷,几十万契丹大军被女真强军以少胜多,连续被歼灭,这些事自然不用说。就是在素称辽国菁华所聚的幽燕之地,契丹人的统治基础也已经是全面动摇了。目前盘踞涿易二州的常胜军,前身就是怨军,那支曾经在辽国对女真的大战中临阵哗变的怨军!

    如今燕京城里那个自立为帝的耶律淳,也正因为怨军哗变才落得仓惶逃遁,以至于惊悸成病。眼瞅着耶律淳过了把皇帝瘾后,就要咽气蹬腿去见耶律阿保机,却依然无法对改名常胜军的这支汉军有什么过激举动,反倒任由他们守在燕京南方屏障的涿易二州,甚至还多有笼络之举。

    曾经的万乘之邦,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怎么看都是一副王朝末世之相。

    更不要说,随着女真大军步步进逼,辽国境内多出了多少有心人,扯起了多少旗号——

    渤海人叛了,有人举起了百多年前渤海国王族的名号,建号称王,也有的干脆就直接投奔了女真人,俨然以熟女真一部的身份开始了民族大融合。

    草原上的杂胡诸部叛了,这些草原上的杂胡部落对于力量的感觉从来都敏锐得仿佛天生。契丹皇帝们持续不断的四方捺钵,一年四季的行营多半都放在草原上,放在鸭绿江畔,为的就是震慑这些杂胡部落。定期的减丁、盘剥,也是为了防止这些杂胡中出现一个耶律阿保机般的人物。

    但就算如此,在女真崛起之后,这些杂胡就是跟在猛兽后面的鬣狗,绝不会放过在辽国这头老去的头狼最柔软地方咬一口的机会。

    就连契丹人过去最看不起的汉儿,现在也是一般地蠢蠢欲动。

    地方上豪强以坞堡自守不用说了,燕京的南面官们试图南联宋人而北联女真,预备把耶律家打包卖个好价钱也不用说了。就连理论上应该是清心寡欲的佛门弟子,现在丢下木鱼、抄起戒刀、杀了辽国守臣而裹挟流民成军的都有不少!

    这样一片纷纷乱乱,堪称是礼崩乐坏的王朝末世之相里,区区一个献媚于人主之前的道官,还有一帮子不学无术的道士,哪里来的本钱,能效法苏张舌辩之士,轻易说服涿易二州降宋?

    说不得,这些道士就和北地的乱民、大盗,甚至是扯明旗号的叛军有往来。不然,这古里古怪的军旗从何而来?那些身形雄壮、马术精良,像武人多过像道士的悍捷之士又作何解释?

    何况不管是兵还是贼,经过之地的破坏程度有多么严重,他这个曾经目睹过女真战乱的大辽光禄寺卿可是一清二楚。

    只要抓紧了这一点,弄到些通匪证据,将来在汴梁都下,就有的是官司可打。

    只是当下么,还是且瞧着,且瞧着就是,看这些道官能横行到几时!

    打定了这个念头,赵良嗣的目光就向着四面观望得更勤快了些。

    大路两旁,都是一片片开垦过的田土。层层的积雪覆盖间,依然能看到些许土垄与田埂起伏的线条。收割过的秸秆,在雪中伸出些发黄的残茎,像是一个个冻毙在雪中的流民,向着天空最后伸出的枯瘦指头。

    单看这些田土里残存的秸秆,赵良嗣就大概有了一个结论——升斗小民想要熬过燕云之地寒冷的冬天,收集燃料生火取暖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木柴之外,秸秆也是重要的燃料,就连干燥过的牛马粪便,都会被收集起来去生火。

    但是这些田地里的秸秆居然保留下来了这么多,只能说明这些田地的主人连这些在冬日珍贵无比的秸秆都没有收集起来。

    他享受过汴梁城的冬天:一入冬,就满城是小贩在叫卖洗脸的热水、祛寒的热饮子。供给富贵人家所用的木炭不用说,都是从四面名山中采伐良木仔细烧制,又由名匠修饰琢磨成鸟兽花样,燃烧起来不杂一丝异味。就算是平头百姓,也有那些形状如黑石又足够便宜的石炭使用,甚至开封府还会定期发放救济的柴炭钱。哪怕最贫苦的人家,灶下燃烧的也多半是樵夫发卖的木柴,而不是秸秆。

    但汴梁的冬日享受,只是因为大宋东京淤积了太多太多的财富,就算以宋国之富庶,汴梁的奢丽也只能是一个不可复制的异数。

    涿州显然不是这样一个豪富的地方,那么看这些在雪里探出头的秸秆,只能说明有多少民户流亡在道,说不得大半都填了沟壑。

    暗自里给许玄龄添了一条“致使燕民流散”的罪名,赵良嗣又朝着已然在望的涿州城望去。

    涿州城那夯土加砖的城墙,虽然也露出年久失修的模样,但是远远望去还是有些赶工加固的痕迹。城池四面,不知多少人流涌动不息,运土的小推车更是来来往往,像是在加深护城河的模样。

    深冬时节的燕云之地,土都是冻透了的,铲子镐子敲下去,砸出一个浅坑,都能把人手震出血。更不要说冬日里营建,燃料、食水都是真正烧钱的所在,若非物资充裕的承平之世,等闲也兴不起这样的大役。

    现在涿州四野一片空无人烟景象,涿州城就算聚集了大量流民,就以周伯符的手腕加上涿州城的积储,也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一旦强逼着流民出工,食物寒衣又跟不上,那转眼就是大面积的流民冻饿而死。

    而这又是一条现成的罪名!

    赵良嗣素来有博闻强识之能,这个时候已经就在心中打起了腹稿。结交叛军这条罪名,只要对方一口咬定是发动“燕云之民素识大义者来归”,那攻击起来便是不痛不痒,何况许玄龄素来又受赵佶信重。但是急功近利,使燕云之民流离失所、辗转沟壑,可是大大有违当今官家仁德,和丰亨豫大的太平盛世也不相符,却是极好的一个下口之处。

    最好是再找雅善丹青之辈,把涿易二州流民的惨状渲染到十倍、百倍,一副凄惨图卷对官家这样诗画皆精的风流天子,冲击力可不是一般二般地大!

    当年王安石变法,监门官郑侠画了一张流民图,就把王安石堂堂宰执重臣弄得灰头土脸,不得不辞官谢罪,新法也在最关键的当口上遭到了致命狙击。今日赵良嗣再上流民图,焉知不会得出奇制胜之效?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这幅流民图的笔法一定要精到,非翰林图画院供奉不能为。否则以赵佶赏画的挑剔劲,瞥一眼就要丢去引火了,还谈什么把许玄龄拉下马?

    思路到此就有点偏了,赵良嗣的心里只是把自己有耳闻的画院袛候、待诏一个个排列起来,目光游离间,却稍稍远离了面前那座渐渐进入他视野中的城池。

    但只是一眼瞥过,赵良嗣也可以确定,涿州城已经不是他很多年前曾经路过的那个涿州城了。

    远远地可以望见,青灰色的城墙高高地耸立在那里,和曾经的赵良嗣印象中的夯土包砖的矮城差了不少的距离。

    而城墙上那些高耸的望台,带着青石般的沉黯色泽,也不像是赵良嗣记忆中存在过的产物。

    何况在他的记忆里,涿州城是那种再中规中矩不过的四方形城池,但是面前的这道城墙,分明有着棱角般的凸起,像是一朵重瓣却尖锐的花,既不娇媚也不柔美地绽放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

    如果赵良嗣能够从空中朝下看的话,就可以看见这朵花正好呈现出两个正方形重叠的方式,变成了一个十六边形的八芒星图案。

    在构成八芒星图案的正南方城墙上,王聪儿正背着手,认真听取着几个年轻道官的说明:“水泥作为原时空中大量生产的建筑物资,其实生产的技术并不是秘密。碧虚夫人也知道,这东西的主要成分就是石灰石、粘土和少许铁矿粉与石膏,除了少数特种型号的水泥有很高的技术要求外,并不难生产。这一次我们负责城池修筑,使用的就是离火裁金院特制煅烧的强化型水泥,就成分上而言,和一般的铁铝酸盐水泥没什么不同。但是对术法的亲和性却不是那些大路货可比的。而且在硬度、致密度与抗腐蚀性上,也比普通建筑水泥高出了两到三倍……”

    说到这里,王聪儿打断了他的话,发问道:“我们审定的涿州城与易州城防御阵图,最终确定为攻防效果都最为合理的五方烈火阵,但是五方烈火阵图的布设,对于传统的夯土、砖石城墙并无太大的要求,可是对混凝土城墙而言,却很容易造成混凝土建筑内钢筋的损坏,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将会给未来的城防带来很大的隐患。”

    这个问题一被提出,另一个看起来敦实许多的道官忙点了点头:“我们离火裁金院目前已经有了解决的方案,不但可以完美回避五方烈火阵的炎气对钢筋的损害,而且可以将五方烈火阵的防护效果再提高三成。只是这个解决方案耗资很大,目前我们也只能在涿州和易州的城建中的重点防护地段进行试点式的修筑……”

    听到这个说法,王聪儿不置可否地说道:“说说看,是什么样的技术?如果确实有投入价值,我们会考虑将它纳入下个季度的初步审议中去。”

    似是受到了王聪儿这句话的鼓励,那个身形敦实的道官探手在袖中摸索了一番,最后取出了一根青中泛黄的竹枝,向着王聪儿解说道:“夫人请看,这是洞光灵墟碧筠清居近期培养的洞霄竹,虽然形似苦竹,却是竹节短小,竹筋如铁,竹管中几乎没有竹汁,又极有弹性,天生就是用来炼造竹剑一类法器的良品。制成的竹剑,质地如铁,不锈不腐,比寻常凡铁炼造的法剑质地好了不知多少。”

    从这道官手里接过那根竹枝,王聪儿把玩片刻,忽然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听说的一桩桥梁塌方事故,不由得蹙眉道:“……这种竹子虽然是好,不过我记得慕容鹉曾经在他的部下中推广过一阵子用竹筋代替钢筋的竹筋混凝土技术?但是他们弄的那种竹筋混凝土,寿命都不算长,三五年里,不是竹筋的防腐做得不好,就是竹子干燥太快,脱离了混泥土,起不到什么支撑作用,结果闹出了桥梁垮塌的大案,搞得好一阵沸反盈天。你们现在,莫不是又打起了这个主意?”

    那敦实道官连忙摆了摆手,应道:“虽然洞霄竹物性如铁,比寻常钢筋还要坚固些,可要把这涿州城外城墙整个都修成这般,把碧筠清居的竹林砍光了都不够用。我们的意思,也只是在五方烈火阵的各个重要结点,把钢筋混泥土构件换成竹筋混凝土,这样的话,以洞霄竹甲木之气催发洞阳离火之威,就足够能达到强化防护效果的目的了。”

    “但是这样做,洞霄竹不也会很快被消耗一空?甚至五方烈火阵对城防的破坏,比之前还更严重许多!”